安徽省张恨水研究会

很长一段时间，人家一提张恨水就我莫名的羞怯，尽管我也生在张恨水的那个黄土岭，如假包换的黄土岭，尽管也曾在叫老虎包的张家祖坟山上放过牛，多年后曾趴在张恨水父母张钰戴氏和祖父母张兆甲汪氏墓碑前数他几个兄弟几个叔伯，尽管也在张恨水老书房边神圣的跟着老师念着“毛主席万岁”，也曾和他漂亮的孙女同桌也许还和她“港口”（方言吵架），尽管老书房前那一亩方塘时常迷离在梦里，我却羞怯，潜意识里莫名的羞怯。是怕自己写点东西，扯上张恨水有以文化名人为自己贴金之嫌，也许可能还有别的，我想我的羞怯也许源自一次真实的不羞怯：1983年暑假，我走访过一些看到过、听说过张恨水其人、其事的老人和张氏后人。动因可能是由于自己在大学说过我和张恨水是乡梓，也许是因为当时现代文学史教科书上对他只是一笔带过而鸣不平，也许是和人家争论过，也许想干点什么或自认为能干点什么，我不羞怯的去问看着我何时才不穿开档裤的老人们，还假模假样的拿着纸和笔，不管他们是否刚从田里拔出脚。
第一次知道张恨水弱冠之年内心是那样的悲怆凄凉，黄土岭给予他的不仅仅只是疗伤的温暖，还伴生着屈辱和伤感。十七岁时，家庭发生重大变故，父亲去世，作为长子，家庭重担猝不及防落在他柔弱的肩上，他陪母亲携弟妺回到黄岭，仅靠祖产几亩水田维持生计，失亲失学的打击，加之不谙农事，又不堪与农夫为伍，在别人眼里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书壅子”，他曾不清楚家里水田的边界而放错水，他曾长时间对着花草树木发呆有时嘴里还念念有词，他曾因为邻里纠纷而被人指着鼻子骂作“胞衣”（家乡骂人很恶毒的用语，意指一无是处的废物），这个“书壅子”有时成天把自己关在老书房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唯一不“壅”的地方倒是他“发明”了把露在衣外的手脚尽可能地放在水盆里，这样蚊子咬不着，他的侄孙沿袭了这一“发明”，恢复高考即考取了浙大，这在家乡曾轰动一时。最初几年，“书壅子”抗争命运几进几出黄土岭，回家就“啃书”，在那间老书房，啃完了张家藏书几大厢，打下了极为扎实的国学基础，一些老人们夸张的比划着书厢大小，至于是些什么书，他们却说不出个子丑寅卯。
张恨水一位族人给予了我很多的帮助，老人家不怕误了田事，说着张恨水还边我爷我爹的理着辈份（老家爹是爷的父亲，祖父称爹，父亲叫大叫爷叫伯可混着叫，就是不兴叫爸爸，谁要是“山里猴子装马叫”喊“爸”的，说不准当头就是一“爆栗”），这引起他儿子的不满，作为同学，毕竟我再用不着天天在家“扒泥巴”了，我不知可作出过什么承诺，印象中老人家的眼睛里满是期待。回校后，我整理出张恨水少小的逸闻轶事投寄《艺某（只能用此指代）》杂志，寄出时是背人的，小偷般，收到回信是杂志社信封及用笺，说是可以刊用。背不了人了，也有可能是主动的，包括对女生，那可是我第一次收到可能刊用的编辑部来信，于是心里数着日子巴巴等，等到大学毕业，等到的是内容似曾相识的文章，署名却不是我。接下来的日子我就羞愧起来，对张恨水这名字也莫名羞怯。如今，那本杂志好象停办很久了，张老该有八十好几了吧，听说眼睛也几近失明了。
无考张恨水是否认同 “书壅子”。但作为真正著作等身的章回小说大家，如日中天的时候，他仅认为自己是书生，且说自己“百无一用”，离开黄土岭回眸的瞬间，我想，除了不舍，还会噙着屈辱的泪水，他内心是孤寂的。但他梦萦着故土，老家来人，他总要详细地问问黄土岭，他家老书房，还是桂花树，他多部作品以“潜山人”，“我亦潜山人”、“天柱山人”署名。
我亦潜山黄土岭人，有时也煮字疗伤，和前贤张恨水有关系么？没有，小草无须攀缘大树，若说张恨水是高山之颠的大树，我也只能是谷底小草；我和张恨水没有关系么？有，千江有水千江月，今月也曾照前人！
大年初三，携女爬上我当年放牛的老虎包，岁交雪灾，张家祖坟向阳，雪化着快，但枯草里还有星星点点的残雪。老家有年前上坟山祭祖习俗，以前是把故人请回家，过年时象征性的背回祖宗，现在简单了，或大年或小年要在祖坟上给先人烧点纸钱，放点鞭炮算是告知了，对这一年俗张恨水有诗：
廿四风晴好晚天，家家坟上响千“边”。
灯笼燃烛门前挂，迎接“先人”过小年。
雪地里，张恨水祖坟有似乎少纸钱的痕迹，也不知恨水先生在哪儿过年，在四围一堆堆纸灰前，张家祖坟不免显得有些落寞凄凉，我拾得两根半截腊烛，燃之，靠在恨水先生父母墓碑前。女儿提议，我们三鞠躬，对养育恨水的父母，也为一代文学巨匠。本想对女儿说说毛泽东在重庆谈判时曾单独会见过张恨水，和他谈起过爱情文字，张恨水和另一著名作家无丁点爱情八卦，看到孩子她娘对我俩装模作样掩嘴，我把后面的故事咽了进去。
回望山脚下“大跃进”时修建的长冲水库，她锁住东逝水，不知恨水先生在那边是否还再感叹“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原载于2008年第四期《散文百家》，2011年被《散文百家十年精选》收录，略有修改。）

陈寿星出席“张恨水逝世50周年纪念座谈会”
作者简介：陈寿新，笔名尔冬，汉族，男，1964年生于安徽潜山。中国散文学会、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报告文学学会、安徽省旅游文学学会理事，池州市文联委员、作家协会副主席，1985年工作，曾任教于安徽省九华山学校，供职于九华山管理处党委宣传部，任副部长。现驻九华山文联、佛教文化研究会主持工作。

张恨水的那个黄土岭（下）